雨中探勘台灣亞馬遜

祖錫帶領社大的一群學生,走一趟「四季-南澳」橫斷的長程勘查路線。一路上,在大雨中濕漉漉地重裝前進,與「立體網狀結構」的地獄杜鵑林纏鬥……但也有許多幸福的時刻,例如沿途稜線的豪華大展望,庫巴玻砲陣地如城堡如古文明宮殿遺跡的震撼,還有發現大濁水溪居然是「清」的!

記得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很喜歡看地圖。

在那連普通地圖都有管制而顯得簡陋的年代,我到書店都會去翻地圖滿足好奇心。記得一次翻開宜蘭縣,注意到幾乎佔全縣一半面積的南半部南澳鄉,在蘇花公路和中橫宜蘭支線間,有一片沒有任何公路、等高線密密麻麻、溪流交錯,布滿有趣的山名和一堆完全不知意義的地名的神祕區域,沒有村落標號,難道都是無人的荒山野嶺嗎?如果是,又為什麼要命名這麼多地點和山?內心升起無數好奇……我想日後探勘的魂,大概在那時候就萌芽了吧!

大南澳~所謂台灣亞馬遜

上大學加入登山社,知道除了高山百岳,中海拔區域才是台灣真正的極致荒野,就像這片沒有高山貫穿的南澳鄉山區。這裡曾是來源有點複雜的泰雅族「南澳群」生活場域。他們在大濁水溪、南澳溪和東澳溪流犬牙交錯的水系山稜間開枝散葉與世無爭的生活著。一百多年前的清朝將軍羅大春率軍開「北路」,從邊緣通過,後來劉銘傳也來這兒打了一仗。日本時代總督府終究完全控制了這裡的大小部落,修築出「人字型」的比亞豪警備道路,翻越多重山水稜線,貫穿其中重要如比亞豪、金洋、流興數十個部落。後來在徵召山地警察兼教師赴中日戰場的時代,發生了一起泰雅少女沙韻的落水事件,之後被渲染成可歌可泣可拍電影的愛國兼愛情故事。

國民政府初期延續了日治末期在全台大部分山區發生的事,將山裡的泰雅陸續遷出到周邊的山邊地區。南澳地區的重山重水霎時之間變為杳無人煙的荒野山水,這裡變成野生動植物的天堂,除了日夜不捨的溪水狂奔或安靜地流著,古道與遺跡任憑植被掩蓋逐漸崩毀。獵人還算常來,林務局或台電人員也偶爾進來。民國七十年初,台大山社經數年數十支隊伍探勘,出了一本《南湖記事》,最後在南澳區西南最高的南湖大山辦了十一路會師,揭開這裡神秘的面紗。後來又有台新總經理林克孝因熱愛這片山區而多次踏查,寫了一本《找路》,最後卻也因意外魂歸此處。這期間,一連串南澳部落返鄉的熱潮與活動,甚至拍了多部電影或紀錄片,南澳地區好像已經不再這麼神秘。但因山重水複,進出不易,這個曾被一些人稱為「台灣的亞馬遜」大濁水、大南澳溪流域,依舊難以深入,保持原始少有人跡的樣貌。

在探勘和浪跡台灣各大荒野這麼多年後,終於有機會真正深入貫穿這最初引發我探勘魂的地域。我帶領社大一群學生爬中級山不少時間了,也該走個像樣的長程勘查。於是「四季-南澳」橫斷路線,這翻越多重山與溪谷,舊部落、警備道、野溪溫泉、駐在所、砲台的構想應運而生。也許這走法不算什麼岳界首走的創舉,也無法拍出感人至深的壯闊風景,但對我的意義卻說不上來的微妙……

四季起~漫長林道深入險

起登的那天,在壓著鉛塊般沉重天色的霪雨中來到四季林道的鐵閘欄。這裡是現在最熱門的加羅湖登山入口,也剛好是這七日探勘行的起點。雖然林道寬敞,背了廿多公斤裝備還是令人有些吃不消。加羅湖叉路口後開始遠離傳統路線,林道狀況仍舊良好,只是雨越下越大,讓常常是最無鬥志的第一天更顯頹喪,最後在「林字瀑布」提早紮營。我們甚至還沒翻過中央山脈的這一邊呢!

隔日一早雨勢暫歇,很快在海拔2320公尺左右翻越給里洛南和霧覽山鞍部,也就是中央山脈主脊。這是這整整七天行程的最高點,也揭示著,我們正式從仍有眾多部落和人煙的蘭陽溪流域,進入無人真空的大濁水溪流域。而林道路況很配合地倏忽丕變成高密芒草陣,昨天四季獵人的砍草保證到這裡為止。好在芒草陣蔓延不過里許,大多數時候,人造林下的林道植被並不茂密,甚清爽幽美,偶爾過一些崩塌地,若遇雨歇,反成了最佳的休息曬裝備處。

漫漫長路像是無止無盡般,一路往東,讓人對這一段路記憶十分迷茫,連下比亞豪這個大濁水流域最深也最早的部落的那個叉路也沒在意,只記得那孤零零仍駐留林道上,好像等著主人回來牽它的廢棄打檔機車,或是不知何時衰亡於芒草下的整具水鹿遺骨。因為往後更多的未知與困難,今天務必趕路,在越來越大的雨中天色已暗,我們來到看起來遺跡場面很大的獨立山鞍部,仍只能持續往檜山方面邁進。第二夜又是個溼透的雨夜,想像中滾滾濁流的恐怖大濁水,始終遙不可及。

高繞過檜山西南稜,漫長的四季林道已近尾聲,而這裡是一片更潮濕更蔥鬱的世界,真的有種要深入「台灣亞馬遜」的感覺。離開四季林道末端,不算模糊的路基和少許來攀登山櫻山的路標,引導我們開始下降,但這短短一段也是到南澳溪流域前最後的清楚路線。接下來兩天是整個行程是否成功的關鍵,若能順利下切一千三百公尺來到大濁水北溪畔,那麼橫斷完成的機率會大大的提升。除非,大濁水北和莫很溪的水大得讓我們隊伍無法通過……事實上,這也是此行我內心最大的壓力與恐懼。

山櫻山~地獄杜鵑林纏鬥

山櫻山,是整個一千三百公尺下降途中僅有的兩百五十公尺爬升,這座擁有美麗名字的山頭讓我們吃足了苦頭。不僅僅是北面的陡稜,而是在其前後兩百多公尺的整個山稜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杜鵑林,正所謂探勘活動中比芒草箭竹還要恐怖多了的「立體網狀結構」。這裡的杜鵑可不比玉里山、大里仙山那樣高大美麗(而且沒有人開路),誇張程度在我所爬的中級山中大概只有方屯山差可比擬。樹體相對其他山區低矮的杜鵑,枝幹糾纏複雜度更高,匍匐在本身陡峭得誇張的稜線上,而且越接近山頂越陡越密。一路幾乎無法砍和鑽、人又常常卡在杜鵑和各種刺藤纏繞的灌叢之中,像被大地妖怪觸手束縛的進退不得。加上底下被踏空或是濕爛不穩的土層,不時的大雨讓你在纏鬥中還全身濕透。十八人的大隊伍在這樣高難度超耗力的「披荊斬棘」中用盡氣力,進度奇慢。等全隊到齊仍然被杜鵑掛滿的山櫻山頂時,已經是雨後斜陽照進迷霧與枝椏間的向晚時分。

為了趕行程,不得不繼續行進。山櫻南稜跟北稜只能說因為下降讓人感覺稍好一些。結果就是,尚未擺脫魔鬼般密林又找不到適合營地的絕望中,各自找可以窩的地方度過急迫宿營的一夜。又是個毫無展望又全身溼透的夜宿。

探勘最讓人難忘的是,前一秒才遭受地獄般的苦楚,下一刻就讓人來到全身酥麻的天堂。今日是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林相也開始舒緩、高大了起來,偶爾在優美的林間窪地小休,遠方的南湖山塊還現身相迎。沿途稜線的豪華大展望,東方莫很溪流域無盡的山稜綠海,就這樣大方展現在我們眼前。這段下稜的速度也出奇得快,完全超乎想像!一路無險無阻下到一千兩百公尺,太和山西南類老年期溪谷上游狹長的鞍部,是一片乾燥美麗的楓香林。近正午豔陽高照下,我們就在底層鋪滿厚厚落葉的軟墊上大曬濕了三天的裝備,好像是這趟山旅以來,第一次像樣的午餐。

庫巴玻~誇張遺跡誰會憐

決定不登太和山了,雖然非常可惜,但我們想把時間留在更可期待的庫巴玻砲陣地。從鞍部沿等高線切向太和山東南稜,不時就出現一些疊石駁坎。當我還在專心拍攝滿地的台灣奴草,就隱約聽見前方隊員的歡呼聲。往前繼續,先是一個深達一點五米,由工整疊石堆砌周邊,有著明顯槍眼的圓形炮坑。然後炮坑出去是一條長長的、沿山坡下降,兩邊依然有疊石駁坎的大壕溝,延伸數十米後,另一條同樣規模的壕溝來會,而這條壕溝又通往一個同規模更完整漂亮的炮坑。兩壕溝相會後的壕溝更深更具規模,最後通向一片超級大平台,壕溝口用精緻的石墻堆出兩片高過兩米的石牆,看起來超像古文明城堡遺跡。而這些才只是探險這個位於大濁水流域深之又深核心區、幾乎所有人遺忘的砲陣地的一角的開始。整個炮陣地基台寬大平坦異常,至少好幾個籃球場大,周圍有工整的矮疊石圍起來,圍牆西側又有一複雜的台階構造。平台的邊緣可以望向大濁水北溪大溪床的一角,還有對面的馬望峰大崩壁。這樣浩大的規模讓所有人驚喜不已!大家在這裡探險、拍照、撿酒瓶撿炮殼……簡直玩瘋了,都忘記還有七百米的未知下坡等著我們。

依依不捨要離開炮陣地的時刻,最壯觀的構造遺跡帶給我們難以想像的震撼。炮陣地朝溪谷方向其實都是石疊堆積出來的高台,正門口是連續三層高各一米八的疊石駁坎,基台中間開出二米寬的石階道,兩側有工整石砌護緣。整個炮陣地入口由下望上去氣派非凡,根本是個中小型宮殿的規模。而繼續由此階梯下,竟更是無止無境的階梯!有些地方依然還看得到階梯的石造護緣,這樣彎彎曲曲的石階連下將近一百多公尺落差,我想至少有數百階吧!最後消失在一片刺柄碗蕨茂盛的平台,而這裡就是曾經的庫巴坡社所在,更多但規模較小但一樣精緻的平台與駁坎,我們猜其中一處應該就是庫巴玻駐在所遺址吧!

難以想像在這千山萬水,在所謂「台灣亞馬遜」的大南澳群部落當年最核心,現在最深遠的一千兩百米太和山南坡,可以找到如此壯觀、保存如此完好的遺址,其宏大與精緻程度甚至超越了大部分我看過的日治警備道遺址。遙想七八十年前,這裡是日警戒備控管、南澳泰雅馳聘與生活的場域。那些遠渡重洋深入重山的日警到底在想什麼,而庫巴坡的南澳人又怎麼看待這控制威嚇他們的巨大炮台?如今這裡一切歸為平靜,遺跡雖然在,但人去山空,一切已杳,大夥在發現遺址的高亢情緒裡,似乎又帶些感慨與想念。

由此而下楓香林更廣大,林下絲毫沒有任何雜草苗木,走起來會發出踩碎玻璃聲的酥脆落葉,厚到完全不知道堆了多深。偶爾一兩株盛開的山櫻花,對,是沒長在難纏山頂的山櫻花,點綴了本來就夢幻的視野。這片夢幻楓香林,整個大濁水流域警備道沿線都存在的大片純林,應該是民國四五十年林務局造林的成果,讓原本蠻荒粗曠的大濁水山區之秋有些精緻美艷。這不像我想像中的大濁水,更像是阿帕拉契山脈東北那片浩瀚多彩的落葉林。

飛機場~濁水能清濯吾身

終於,終於到了大濁水北溪大溪床,原住民俗稱的「飛機場」。多虧了北溪源南湖北大崩壁、還有馬望峰崩壁,大濁水北溪不但名符其實的「濁水」(南澳泰雅稱他們黑水,你就知道他有多濁),也在中游堆疊出綿延超過五公里,最寬處近八百公尺的超大溪床。隨著每年汛期,溪床不斷堆高,也不斷改變景觀地貌。我們來到時,飛機場就真的是「飛機場」──沒有太明顯的河階構造,平展寬闊度可以說到了極致──讓我們在林中鬱悶四天的心真正有所舒緩。

今天準備沿著主流下行,想像多次過溪後抵達莫很溪匯流口,再上溯一段到警備道跨溪的地方,由此上登莫很鞍部。只是當我們真的「接觸」到主流,卻發現大濁水溪居然是「清」的!這實在太讓我驚異了!多少探勘隊,包括曾經在下游見過主流的「濁」樣的我,都沒想到這條濁度可說是台灣黃河的溪,竟然用它最不尋常的一面與我初會。水變清也表示水量相對少,過溪難度因此降低。老天在虐待我們三天之後,給我們最讓人感動的減壓!果然到匯流口前,竟只須過兩次主流,恰好不算大的「大濁水」,還是大大足以讓社大夥伴們剛好把我給他們所訓練所學派上用場。

但好景不常,莫很溪雖然水量小濁水北主流不少,道上切路前卻有一段峽谷,整個溪水在夾壁峽谷中收攏成一道寬兩公尺多,深比人高的洶湧急流。攻擊手兼教練小曾勇猛泳渡,再用傘帶將對員三兩串連拉上,全隊迅速通過,雖然又下起了惱人的大雨,但本次行程中我最擔心的關卡順利通過,放棄莫很噴泉已經不會讓人有遺憾,回家的路應該已經不遠了吧?

歸鄉路~鳥道獵寮路迢迢

沒有,回家的路其實還是非常遙遠,而且並不舒服。大雨中翻上莫很駐在所,見到這個林克孝眼中全台獨一無二好風水的駐在所,也許因下雨,或是被庫巴坡那種驚人的聲勢震撼過後,竟沒什麼人想駐留拍照。摸索下早已和南湖記事中完全不同的布蕭丸-流興溪匯流口,當年的溫泉已深埋在堆高不知多高的厚厚巨量石層之下,連當年赫赫有名的台電工寮位置也在我們紮營地之下了吧!大家悻悻然,在灰慘慘的天色和仍然不時落雨的天候下,開始對平地的舒適生活懷念起來。

沿著大石錯落的流興溪而上,在一處匯流口,也是砲台山北稜,這個連南澳原住民都叫做「好漢坡」的地方,就像《找路》書中所述,有時路況非常不清楚的時機被我們碰到了。一直到抵達Dolas獵寮前,不但有芒草陡坡硬上,也在又窄又不穩又臭又長的腰繞路受折磨。當終於來Dola獵寮,快要離開大濁水溪流域,大家似乎用盡了所有的氣力與耐性。在這蠻荒山野中,Dolas獵寮真的像是個沙漠綠洲般的清新小天地。小小鐵皮屋依然完整,屋簷的一排獸骨仍舊訴說著Dolas當年的英勇。屋內原本精巧的器物與布置卻略顯破落。也許獵人已白髮蒼蒼,無法像當年常來他山上精心布置的「別墅」。老獵人與山林,那種人與自然最默契的相知相會,不由得讓人孺慕,但想到再過幾年,這小屋是否依然可親可人,又不由得讓人感傷起來。

過了砲台山東鞍就正式進入南澳溪流域,路徑竟然異常的清楚起來,路況好到像高速公路,很明顯的是近期有人認真清理過。在Dolas獵寮有看到宜蘭大學前幾日才來過,想說現在大學山社也太強了。下山後才知道,幾天前一隊流興社的尋根活動,部落獵人順便也把合流溪這條支線做砍草清理。走在跟之前比簡直是天堂路的路徑上,不由得佩服原住民對開路砍草的認真,絕非我們這些三腳貓登山或探勘客「只求通過」的功夫所能比擬。

只是此路雖好,時間卻已晚,又要在合流溪狹窄的上游溪畔度過一個慘澹的夜,回家的路才真的越來越近。

當踏上南澳古道步道,也就是合流溪與南澳南溪匯流口、舊楠溪駐在所、警備道主支線會合處,站在林務局大大的解說牌前,南澳橫斷的路線可真的接近尾聲了。在步道上,我一路回想這七天,應該算是很差的天氣,沒有太和山、少了馬望峰,也失去了莫很噴泉。但是那庫巴坡炮台、絕美的楓香林、清徹的大濁水、遼闊的大溪床……甚至山櫻山的噩夢杜鵑林,我完全滿足於這趟穿越台灣亞馬遜的自虐旅程,同時因為這次是帶領社大跟了我這麼久的「學員」(其實早已是夥伴)、而不是以往的探勘咖,走了一趟真正的橫斷勘查,又那麼一絲絲的體驗了老南澳的山水往事,內心的平靜與滿足,給了我繼續再入荒山探勘的勇氣。

 

作者:崔祖錫
山岳探險與旅遊攝影作家,曾/現任文山社大登山與戶外探險課程講師、Lonely Planet雜誌國際中文版專欄作家、海外登山專業領隊,從事登山教育超過10年。專長台灣荒野無人區(中級山)技術探勘、高山百岳領域、古道探勘、深度旅遊、海外登山與健行、冰雪攀登、自然生態與風景攝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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